米凯拉死于昨天
*主芬雷/玛莲妮亚，有一点点大家都喜欢米凯拉的米all
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水滴斜着刮入头盔的缝隙，芬雷舔舔被润湿的嘴唇，把怀里的披风拢了拢，第一次想起饮食。对食物的渴望一旦被勾起来就很难被压下去了。如果这时候能打猎就好了。她想：最好能打一只羊。下雨前，她就看到数列羊的偶蹄在落叶中留下的印记。雷岩羊的肉在雷雨天会更有活性，也更鲜嫩。她想到火上滋滋冒油的烤肉,想到被炖得骨肉分离的肉汤。随手放一撮盐、加上野外摘来的香料，再折一枝芳香的刺柏叶……
这时芬雷竟然想到家了。在生命里，人总会遇到足以重塑一个人的事。经历过那种事，一切都不同了，往日会逐渐淡去。家庭一向被归于她淡忘的往日。她的先祖曾跟随初代艾尔登之王征战，但又没忠心到当葛弗雷被驱逐的消息传来，愿意同先王旧部一起离开王城。至她父亲这一代，则和其他人一样，热衷于在罗德尔无尽头地说谎、窥探他人的秘密、以及虔诚信仰黄金律法。
米凯拉和玛莲妮亚是女王最小的孩子。同是半神，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太多了：完美的黄金葛德文、力量最强的拉塔恩将军、掌握最多隐形权力的审判官拉卡德……他们不会有任何机会继承王位的。她的父亲教自己的孩子趋利避害：而且他们太年轻了，出生得太晚，女王已经封无可封，这里几乎没有没被黄金树照耀的土地了。所以女王只好把他们两个的封地合并，放在北方，毗邻葛德文。在刺眼又滚烫的太阳旁边，哪里还有金睡莲生长的余地呢？
因此当她决定加入尊腐骑士，家里唯一还愿意和她说话的是她的弟弟。日后将穿上罗德尔骑士金色披挂的青年提醒她：你加入了一支狂信者的队伍。如果你信仰米凯拉大人，家里是不会反对的。不过米凯拉大人没有私军。那可是被诅咒的玛莲妮亚。你并没有先天的疾病不足，自出生起就获得黄金树的恩惠。你为什么要信仰她？
她回答：为什么只有不足之人才能成为尊腐骑士？
在她加入时，尊腐骑士刚刚起步，甚至只能编满一个小队。但是他们的每一位成员都是由玛莲妮亚亲自筛选的。他们一个个走进公主的寝殿，紧张而期待地接受单独问询。玛莲妮亚看到她时表露出疑惑：你并未受疾病所苦，而且天生拥有黄金树的赐福。
芬雷点点头。
我们的城市会在罗德尔的更北边。她说：一年大多数时间是雪季，剩下的是短暂的雨季。在那种寒凉里刀刃都会变脆，肺却会灼烧。有一个冬天我在冰原上看到三只冻僵的鹿。等化了冻，它们就猛地瘫下去了，因为解冻时总是外面先回软，里面却是硬的，结冰的血就把鹿的身体从内部刺穿了。
芬雷并不畏惧：我听说，先王征战雪山时，还会在面包上涂冰凉的驼鹿骨髓。我一直想尝尝。
那我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了。玛莲妮亚很浅地微笑：太好了。她说：你愿意为正确的却与己身无关的事战斗。
人总是要相信什么的。离开家时，芬雷最后一次整理好红色的披风，对弟弟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去信那个最好的呢？
现在历经征战，她的披风已经不再鲜亮。而她的弟弟死于第一次罗德尔保卫战，长矛穿透他的身体，战场又被火焚烧过，下个季节洒了纷纷扬扬的金色落叶。
不要睡，玛莲妮亚大人。她轻声说：您听到了吗，这里有种噼啪声。是灰色的骨头被系在树上，被风吹响的声音。米凯拉大人说过那是祖灵遗民传下的习俗，他们会感谢被杀死的动物的灵魂，把骨头系在银械树上，那些长柄的叶子都有银色的底面。现在他们开始系人类的头骨了。
玛莲妮亚在外界面前总是坚定甚至严酷的。她做事不需解释，从来说一不二。她一挥手，百战未曾一败的尊腐骑士就如战争机器隆隆作响着开拨。
但是芬雷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玛莲妮亚从未如此紧张和急迫，这个时间点掀起战端也并非是米凯拉最开始的安排。
作为最受信任的骑士之一，芬雷得知米凯拉真面目的时间很早。
米凯拉，王室中黄金律法基本主义最天赋异禀的修习者，幼时就可以创造新的祷告，愿意庇护白金之子，还是卓越的医者，据说是他抑制了玛莲妮亚的腐败病。这些声名固然响亮，但却远比不上他的兄长们。当人们提到葛德文，完美之人，结束了古龙战争；拉塔恩，粉碎瑟利亚陨星的星灾，总是如雷贯耳。但是米凯拉？身受诅咒，永远长不大。要么就是神神秘秘地补充：据说他有魅惑的力量。
一天，玛莲妮亚叫来数个最初跟随她的尊腐骑士：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们一些事了。
于是她得知，玛莲妮亚信仰米凯拉。
一个人当然可以信仰神。神比人类强大、坚强、勇敢，可以经受人不可承受的恐怖苦难。于是人总被人中之神折服。但是半神也会信仰半神吗？像人信仰神那样全心全意？可以付出全部、可以缔结不可打破的誓约、甚至可以做出对来世的承诺？
有几位尊腐骑士当即回答：如果这是您的选择，那我也会全心全意信仰米凯拉大人。
但是芬雷沉默不语。
玛莲妮亚最后看向始终未作表态的芬雷。
我追随的是您。玛莲妮亚大人。芬雷单膝跪下，表达自己的意愿：我根本不了解米凯拉大人，也不了解您为什么信仰他。因此我无法现在就像追随您一样追随他。我尊敬米凯拉大人，但我只会选择信仰您。
听到了最后的回答，米凯拉从屏风中走出来，微笑了。
这是芬雷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米凯拉。
有疑虑是好的。请说出你们的疑问吧。之后我会告诉你们我的愿望。幼小的米凯拉说道：我会告诉你们我将要建立起的国。
在那张脸上，他的微笑并非如传言一样会让人眩晕和兴奋。
有骑士开始问他问题。一开始是关于信仰，后来又变成了各种小事。就算是最让人出乎意料的问题，米凯拉都能迅速给出答案，仿佛他早已用自己的洞察力思考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说话时让人感觉不是在听，而仿佛是在读。你只想要翻过下一页。就算窗外暴雨如注，就算闪电正在从东到西照亮整个天边*，你只想要翻过下一页。
这场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天，最后有人哭起来：您会需要什么呢？像您一样的神人？会需要我们向您献出什么？仅仅只是忠诚？
我不需要你们将自己献出。米凯拉轻声说：我希望你们自由。我希望你们相信，世上永远有更好的前景。而且无论是罹病者，白金之子，被黄金律法拒绝的，还是拒绝黄金律法的，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和实现。
对上那双眼睛，芬雷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增添了自由。他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希望人们自由地追随*。
芬雷想到一些传言：米凯拉小时候拒绝参加归树仪式。死去的罗德尔将士会被葬入黄金树根系，据说灵魂不灭，不可被杀，死去的只会是肉体，灵魂死后又会经由黄金树重生。所以罗德尔士兵从不畏惧杀戮。但是不被黄金树眷顾的人却没有此等殊荣，当他们死去，灵魂就会无处收容，在世上游荡。
在一次归树仪式上，玛莉卡女王忍无可忍，派人去请米凯拉，斥责他应对死者多些尊重。米凯拉回应：死者必有生，生者必有死。要么被杀升入黄金树所在的天际，要么获胜享有无边大地。此事既不可避免，两种结局又都圆满，世人何必忧伤？
能这样思考的人是很可怕的。
此后数十年间，芬雷都躲着米凯拉走。她当然不是怕被记恨，而是怕那种洞悉一切的、超然的微笑，仿佛一切暗礁之前，一切飓风之中，一切看不见北极星和黄金树的夜晚下，他会一直坚定在场，在暴风雨中紧握船舵。
此时此地，新月之下，芬雷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米凯拉时。
我的一支亲族身在卡利亚。有骑士问他：据她称，卡利亚人的命运已被封锁，因为星辰已不再流动了。这是真的吗？
星辰确已不再流动。米凯拉回答道：但是与群星一样强大和神秘，制约着我们的生活，遵循着比人间律法更加复杂的规则的，是在我们身体的黑夜里跳动着的、悬在我们血肉之躯内部的这颗红色星辰。他苍白的手放在胸前：就算群星被封锁，只要这颗红色星辰力量尚存，繁星终将重新流转。
芬雷的马死在利耶尼亚大道。它太累了，最后一次踏过溪水后暴亡，眼睛仍是睁大的。芬雷被摔出去，打了个滚爬起来，扶起玛莲妮亚无知觉的身体。她用披风裹起玛莲妮亚，吻她的头发，不再想战争的结局了，也不再求米凯拉或者谁来指明未来的路。她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我的红色星辰。她想：请指引我。
在她怀里，失去大半肢体的玛莲妮亚被披风包裹成安静的一截肉段。
迎着暴雨寒风，骑士单骑穿过整个被战火熏蒸的交界地，战胜一切敌人，最终来到雪域之北。
在圣树之城，新来的寻求庇护的白金之子与亚人为来者让出道路。那是一位尊腐骑士。是传信者吗？他们好奇地望着她：自玛莲妮亚大人带领大军出城，捷报频传，无人可挡的尊腐骑士纵穿利耶尼亚，连下数城。最新消息是史东薇尔臣服。现在新的战况如何了？是否玛莲妮亚大人夺得所有大卢恩，成为了王呢？面对疑问，芬雷不置一言，仍握着武器，头发浸着鲜血。她抱着怀里的包裹，小腿因长久的跋涉而抽筋，头脑麻木钝痛，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血点般的苍白星星。
她拒绝搀扶，一直下到圣树底层，手甲抚过墙面上新刻的纹饰。她熟悉圣城的构造，想到那些过往的记忆：一切都刚刚起步，有一整个城市需要从零开始构建，大家兴致勃勃地给米凯拉大人提建议，最后决定参考卡利亚骑士剑的制式，改以圣树琥珀嵌入原本的辉石，造出米凯拉骑士剑。米凯拉亲自敲定圣树的纹饰，相比规整的黄金树，它有更广大的树冠、花苞和根系。
在圣树之底，芬雷只找到了空荡的树洞。侍从崩溃地坦白，早在玛莲妮亚大人出兵之前，米凯拉大人就不在这里了。
于是芬雷突然明白了玛莲妮亚发兵的原因，一切异常的谜底：米凯拉被夺走了。
芬雷将玛莲妮亚从披风卷成的包裹里抱出来。
芬雷已经看不见了，便用触摸检查她的腐败状况。柔软的是皮肤，冰凉的是义肢接口。她短墩墩的大腿截面被钉入了纯净黄金，是冷而硬的，有可以安置义肢的凹槽。为了减轻负重，芬雷早已拆下了玛莲妮亚的右手和双腿，现在缺少支撑又重心不稳，她一被放在椅子上就往前栽。芬雷找到备用的义肢，按进她身体的断面里。
腐败最严重的地方是玛莲妮亚的眼睛。她已经触摸不到玛莲妮亚的眼皮了。
她又想到米凯拉。如果米凯拉还在，他一定有办法。
在那场秘密谈话里，曾有骑士对米凯拉说：您一定见过古代的那些英雄。战士都喜行古道，古代英雄似乎总比今天的要强悍和勇敢。
古代的英雄的确比今天的更强。米凯拉说：因为在黄金律法的天理循环中，万物不是上升的，而是退化着的、堕落着的、贫乏着的。像一条瀑布落下了，就该用另一条瀑布接着，黄金树却拦截水流用作己用，使下游总不如上游。于是现今的英雄总不如古代的，新生的龙也和那些石头古龙不一样，长出了畜类的心脏。
米凯拉轻声说：但我的圣树不会如此。
在圣树之底，玛莲妮亚的腐败终于变得缓慢。
芬雷在祈祷室召来自己的下属。她向他们讲述了自己亲眼所见之物：玛莲妮亚出兵夺回米凯拉，无尽胜利的尽头，尊腐骑士折戟瑟利亚。玛莲妮亚在艾奥尼亚沼泽深处拔下金针，化为腐败之花，被侵蚀的意志最终裂为小小的种子。
“玛莲妮亚大人……死去了吗？”
“她只是在沉睡。”
“那米凯拉大人还活着吗？”
“米凯拉永生不死。”
“大人，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只能相信。相信无论路途多么艰难，玛莲妮亚大人的意志会从南方艾奥尼亚的深处一路前往极北的圣树之巅，将她唤醒。相信醒来的玛莲妮亚大人会带领我们再次出兵盖立德，迎回米凯拉。相信无论等待如何漫长，米凯拉大人会回到圣树之下。相信牺牲不会白费。相信我们在长久的等待中最终领悟的残酷天启，相信我们将以身为灯火，引导米凯拉归来此处。相信米凯拉大人的圣树宏愿。相信光辉的所有人都能得到的梦，相信永远有更好的东西……”
芬雷一生中从未如此真诚：“我们要相信！”
她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骤然熄灭了，像猛地勒紧了自己的缰绳，芬雷终于气息断绝。圣树之下，这功绩至今不曾有人知晓和传颂，但已将她的一生耗尽了。
END
*马太福音24：27
*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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